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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之惑
窗外阳光灿烂，邻居的孩子们在周围玩捉迷藏，笑声不断传进我的耳朵。而照片中的小男孩，却用充满疑惑的眼光盯着我：眼前的这位，脸庞圆胖、头发稀少而微霜的男人究竟是谁？为什么他的名字和我一模一样？我想，他们俩“纵使相逢应不识”，因为另一个已是“尘满面，鬓如霜”了。
那个小男孩，就是三十年前的我。那时我十岁。现在的我，偶尔也会和他在梦中相见，在梦中，和他做一样的梦。
年轻时读《庄子》，每到这一段：“昔者庄周梦为蝴蝶，栩栩然蝴蝶也。自喻适志与！不知周也。俄然觉，则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乎？蝴蝶之梦为周与？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。此之谓物化。”总觉得这是庄子的异想天开。可此时我的感觉，却跟他何等相似！也许人生就是一场梦中的梦？也许一个生命的结束，就在一个梦醒时分；而一个新生命的开始，也就是一个梦想的开始？
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海岛上，年少的我正在离家不远处的客中求学。那地方和我的故乡语言相通，风物相类，因此这一切远远不能满足那颗年轻的、向往着远方的心。小岛上的的火车在那时候并不禁鸣，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，来自远方的列车驰入海岛，那一声长鸣的汽笛，总能让年轻的血管里的热血沸腾。这汽笛声，对于我的大多数外地同学来说，意味着无尽的乡愁。这汽笛声，却常常在梦中把我带到了一个个陌生而又亲切的遥远的地方。
尽管我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，也不知道在远方隐约地向我发出呼唤，并等待着我的最终是什么。可我意识到，我必须去寻找它，越快越好。于是，四年的大学光阴，为了追逐那个远方的梦，把时间都耗费在读书和锻炼身体上。
毕业了。同学好友们纷纷找到自己的工作。可对我来说，工作就意味着梦的结束。因为我知道，所有的工作都离我的梦很远很远。我担心，一旦工作，枯燥的现实，将会使我血管里的热血慢慢地变凉。
于是，从地图上挑选了一个离海岛最远的西部城市，选择在那儿继续读书。一切之中，吸引我的，并不是什么文化古都，热门专业，名牌大学；而是那种由于距离带来的未知所给予我的，那种若有若无的诱惑，飘忽不定的期许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，但是我知道，我必须这样做。
从此以后，火车的汽笛声伴随我踏上了漫漫旅程。
手里拿着一张站票，心满意足地站在拥挤不堪的火车上。沉重的背囊，空空的钱包和肚子，六十几个小时的站立，并不能坠垮那颗快乐而充实的心。站在火车上，彷佛周围所有的旅客都是过客，只有我一个人是天生属于这儿的人。因为火车承载着的，不光是我的身体，还有我的梦想。
夜深时分，周围的人们都已睡着或者昏昏欲睡，我则一个人倚着过道的车窗，瞪着充满血丝的双眼，兴奋地注视着窗外的漆黑一片或时明时灭的灯火。每当火车经过一个个深陷于梦乡之中的偏远山村，我会想：也许在村民的梦中，曾经有过我这个匆匆过客？随着火车轰鸣而过？那汽笛声，可曾唤醒他们心中远方的梦，点燃他们身上的热血？
最喜欢的一种旅行方式是：当火车经过一个甚至连地图上也找不到的小站，提起背包下了车，在那个不知名的地方徜徉上一天。饿了，就学着当地的老乡，蹲在地上，捧着个大海碗，大口大口地吞吃着一毛钱一碗的汤面；到了晚上就把背包当作枕头，躺在小站的长椅上睡一觉，一直等到第二天的同一班火车的到来，再继续我的旅途。
一张学生票，从东南到西北，17.5元的票价。三四天的行程，只需两块钱的花费：一长条面包，两包榨菜，渴了有军用水壶，快乐就是这么容易得到。就这样，走过了万水千山。我将我的“壮游”，和李白的“仗剑去国，离乡远游”相比。
记忆最深的夜晚，是在南京火车站边上的玄武湖公园草地上。不愿住旅馆，也不愿麻烦当地的同学。要转乘的那趟火车是凌晨4点多的，而我坐的火车傍晚就来到这座古城。
星光灿烂的夜晚，仰躺在草地上，双手为枕，绿色的军用背包静静地陪伴在身边。我的周围，都是和我一样的年轻人，从他们的目光，我知道，我们是同路人。凉风习习地吹过我们的身躯和脸庞，寂静中，不知是谁轻轻地吹起了口哨，那首在银色的月光下。“飞呀飞呀我的马，朝着她去的方向”，熟悉的旋律，象玄武湖的柔波，从每个人的心上缓缓地抚过。没有互相招呼和问询，更不需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，相逢何必曾相识？虽然彼此的方向不同，但那一刻，我们已心心相通，知道自己并不孤独。
三年的时光飞也似的过去了，终于不能不结束这自由的旅程了，可我的心里却空空荡荡的。我知道，象所有的人一样，我不能违反命运的安排，我得开始过那种按部就班的生活了。
正如鲁迅所说的，人生就像苍蝇一样，飞了一圈，还是回到了原先的地方。我也回到了先前的那个海岛，选择了个最自由的职业：教书。接下来的日子，工作，结婚，迎接小生命的到来，看着她一天天地长大；挣钱，买房子，换大房子，生活简单幸福，可称之为顺利。
子曰：“四十而不惑，五十而知天命”。四十岁前就已经提前“知天命”了：上有老，下有小。父母年事已高，不能象年轻时那样让他们操心了；孩子的学业、将来等一系列的问题，操不完的心；还有跟我一样不再年轻的妻，还要相伴走完人生的旅程。爱她们，就必须给她们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。在接下来的人生中，还要把梦中的那块“天堂的绣花布”，铺在她们的脚下。“长恨此生非我有，何时忘却营营？”
年轻时的血气，已经耗费殆尽。四十岁，就到了豪言壮语不再，只能“认命”的年龄了。
窗外又传来了阵阵儿童的嬉闹声，一时间彷佛儿时的玩伴在向我发出召唤：“快来和我们一起玩吧！”我急扔下笔，推门循声而出，想冲进另一个梦中。
门外已不见人影。只见那午后的天空，依然明亮，还有天空下伫立的我，和地上的身影。梦耶非耶？
四十岁的男人，依然不能无惑，又有谁能解我心中之惑？
天涯茶客
2004年，于韩国仁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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