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津在建瓯徐墩镇，原为崇阳溪上的一个古渡。在漫长的岁月里，无数的过往商旅经过此地，奔向下一个目标。渡口以北十多里，曾有一个古代官驿：长汀驿。无论到建瓯还是离建瓯，许多人都喜欢在此稍作停留。翻开地方志，可以看到不少历史名人留下的痕迹：朱熹在此踏雪寻梅，杨万里在此吟风诵月，袁枢在此游山玩水，辛弃疾在此醉酒舞剑，陆游则留下一首《长汀道中》：
晚过长汀驿，溪山乃尔奇！老夫惟坐啸，造物为陈诗。
鸟送穿林语，松垂拂涧枝。凭鞍久忘发，不是马行迟。
可见当时他对北津长汀一带溪山，相当留恋。然而那时的北津，其实只是一段汹涌奔腾的溪流。春夏雨季时，浑黄的洪水猛涨，声如虎吼；秋冬旱季时，则又清浅见底，满眼乱石；每当此刻，过往渡口的客商莫不战战兢兢，哪还有诗情画意？
时至今日，自从北津渡上建起了一条供发电用的拦河大坝，渡口以上就成了一片绵延二十里的湖面，当年的长汀驿也从一个溪边小村变成了湖边大集徐墩镇，沿湖还新建了一条三里长的根艺城长廊。因为堤坝蓄水的作用，湖面宽阔平静，幽绿如镜。晴天则兰天白云红日青山倒映湖上，恍若仙境；阴雨天则云雾蒙蒙，微风细澜，引人幽思；即便是狂风暴雨，所有的愤怒落入湖里，也都尽被化解为宁静。假若陆游们旧地重游，不知又生发多少感慨，写下多少诗篇？
不过，对于我来说，更喜欢的也许是品赏北津湖的鱼鲜。
有水必有鱼。崇阳溪源自百里外的武夷山，虽短而流量丰富，两岸树木葱郁，生态环境良好，生活着许多鱼类。北津湖由于水面宽水层深，鱼类更加丰富。湖边一路上的饭庄酒店，都打出河鲜、鱼宴的招牌，因此也吸引了许多食客。
北津湖常见的鱼鲜，最大的是“胡子鲶”，无鳞，巨口，有须，可达一米长十来公斤重，多斩成大段烧鱼汤，热腾腾地一大盆，汁若白乳，肉质嫩滑，味极鲜美。最小的是“沙鳅”，小指粗细，将其油炸至金黄，骨刺尽酥，香脆之极。中等的则有“河草”“溪鲤”“官鱼”，“白刀”；介于中小之间的有“黄鱫”“野鲫”等。黄鱫实则为刺鲶，江浙人称之“昂刺”。无鳞，背上与双鳍各有一根硬刺，性情凶猛，一遇危险便会竖起硬刺，发出吱吱厉声。尽管如此，还是未能逃脱被人捕捉的命运，清蒸，红烧，煲汤均宜。此外还有一种食法，将其背刺钉于锅盖背面，锅里蒸煮白米饭，待饭熟时，黄鱫亦已皮脱肉烂，全掉在饭里。食时只需将米饭与鱼肉拌均，加料酒盐姜，名之谓“鱼鲜饭”。可惜如今没了老式木柴锅，也没人再用木锅盖闷饭，所以此菜只是一个念想而已。
诸般河鲜中，最值得回味的或许是“刀鱼”了。因其体形狭长侧薄，颇似尖刀，色银白，俗称“白刀”。原以为此鱼与著名的长江刀鱼同类。长江刀鱼学名长颌鲚（Coilia ectenes Jordan），又称刀鲚，属洄游鱼类。在长江下游一带，名气极大，与鲥鱼、河豚和鮰鱼一起被誉为“长江四鲜”。 若干年前我在江苏靖江吃过一次清蒸刀鱼，肉质细腻，鲜嫩可口，只是细刺太多，须极为耐心，方能品赏其美。近年来因为长江生态环境破坏，再加过度捕捞，野生刀鱼一斤已卖到数千元，非达官富人无缘了。后来才知道，北津湖中的白刀鱼，并非长江刀鱼，而是闽江野生的洄游鱼类，数量亦极少。因外形似刀，体色银白，当地渔民便随口称之。
北津湖白刀一头约半至一斤重，亦有稍大的。最常见的食法是清蒸。将鱼理好，剖成两半，排于盘中，加葱姜料酒盐，下锅大火清蒸。若是恰到好处，鱼肉极为细嫩，入口即化，其鲜其美难以言语。丝毫不比长江刀鱼逊色。遗憾的是细刺太多，心急性粗者绝对欣赏不了。我亦属性情粗放之人，故食刀鱼时常常浅尝即止。由此想到，何以同样的珍稀野生鱼，环境不同身价就不同。长江下游一带尤其是上海人，性情细致，故有耐心品赏刀鱼这样的多刺美味。其实何止是刀鱼？大闸蟹亦如此。每到蟹熟时节，不知有多少人倾家出动到阳澄湖尝鲜。可在我却觉得，大闸蟹壳多肉少，与其花那么多时间慢慢啃，倒不如来一盘红烧大肉痛快。所以我到北津湖食鱼时，最喜欢的不是白刀鱼而是大胡子鲶，肉厚无刺，汤鲜味佳，方可大快朵颐。令人窃喜的是，如我般的老饕，在闽北似乎不少。或许这就是刀鱼还能在北津湖生存的缘故吧。唯一不解的是，刀鱼既是洄游鱼类，从闽江口到北津湖，足有数百里，一路山高水险，到处拦河堤坝，它是如何游来？
北津湖的鱼鲜，偶尔也会也有野生河鳗和甲鱼，极贵。还有极贱极多的河蚌，砚子，以及“黄螺”——一种附着于湖坝石缝上黄色硬壳小螺。蚌与砚煮清汤，螺则猛火油炒，加些辣椒，慢慢吸啜，慢慢看湖山，别有一番风味。于是又想起宋人张至龙的《北津》诗：
古木云边僧住处，落花风里鸟啼声。青山莫道浑无事，日与行人管送迎。
张至龙不知何人，写北津倒还情真意切，远比与他同时代的礼部尚书，福州人赵汝腾的诗好。赵诗写北津通篇官语套话，只有最后一句精彩：
烂柯精舍班荆语，好约秋风到北津。
人生若能常常对此青山绿水，邀三五朋辈，斟一壶小酒，品鱼鲜美味，足矣。
